闭经与女性自由之路
文｜廖伟棠
JohnLennon《women》
女性节，我推荐两本书给大家。
一本可能是我读过距离我自身经验最遥远的书，《闭经记》，最初选择读这本书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作者是日本女诗人伊藤比吕美，诗是我和她唯一交集。
但若是《初潮记》也就罢了，哪个男人愿意读一个欧巴桑闭经之後的抒情？但我恰恰在母亲节那天开读此书，才发现不只是诗交集，而是百感交集。彷佛一个儿子的赎罪，因为我不曾听我母亲讲过半点她的更年期丶闭经记（我想绝大多数的东方男子都不能有此机会），一个本应跟你最亲近的生命，自你出生後却是你一步步远离她的过程，她关心你的成长丶青春期，你却漠然於她最关键的身心转折点。这种不对等我们视为理所当然，把它也算入母亲的牺牲史上一笔账，束之高阁不用偿还。
母亲一代东方女性是沉默的丶隐忍的，幸好伊藤比吕美不是，她经历过疯狂的日本六十年代文化解放和日后颇长时间的西方生活，她擅写前卫诗歌，因此她可以从容大声说出那些我辈无从得知的母亲的秘密。而同时她也是传统日本人家庭长大的女儿，贯穿全书的除了她自身对身体变化的敏感，还有她不停来往於美国的家与日本熊本父亲的家照顾父亲的心情记录，东方的低回丶东方的暗哀，也不时在她豪放幽默的笔触下探首出来，却倒是拉近了她和我极欲了解的我母亲之间的距离，看到她写她父亲辞世之後整理遗物的艰难心，我彷佛一下理解了当年中年失怙的母亲之徬徨。
伊藤比吕美坦率的文字，如日本女摄影家石内都拍摄的她母亲的衰老身体以及身後遗物，赤裸中有大悲悯，忧伤中又是释然。因为我们也知道更年期之後，就是走向老年的过程，此间颇有不堪，如伊藤比吕美一开始写及那只“想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静静死去”的老鼠，这个隐喻的建立幸好出现在《闭经记》的开篇，接下来是诗人带领我们一起释放这个隐喻的过程。这个过程，最好的方式是：磊落。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一直记着月庵宗光这偈语，但少有想磊落的前提。《闭经记》却写出了一个人後半生就是这样咬着牙把一件件难堪事K.O.掉的过程，减肥失败丶直面衰老丶立遗嘱丶丧亲丶引接新生等等，修炼达到极限，不过是柴米油盐起居之经，月经的闭合是另一肉身经卷打开之时。
原来并不遥远，伊藤比吕美或者我母亲中年后经历的一切难过，除了闭经，其他基本我也都将要经历。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她们貌似被生理丶家庭与种种陈规束缚的身体，里面深深埋藏着我所不知的自由，这自由是汹涌的也是艰难的。这让我想起三毛。女性的自由之路艰难重重，七十年代的三毛几乎是台湾乃至华人女性的一个奇迹，她的爱情丶婚姻之路与伊藤比吕美颇有相似之处，后者也经历过严重的忧郁症，但她挺过来了，三毛则做出了另一选择，无从判断谁更幸运不幸，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去理解那个做出终极选择的人，她真实的生。
作家书信集我轻易不敢多看，因为太私密太真实，全看过的只有卡夫卡的，因为他的书信依然充满寓言意味。三毛的《请代我问候》是属于前者的，尤其荷西生前她写给家人的书信，充分地展露了在三毛那些幽默洒脱的异国历险记背后，有多少难堪与困顿，我们少年时都看到和艳羡她的自由光彩夺目的那一面，没想到节衣缩食举债还钱的另一面，但表里如一的是，三毛很少流露辛酸，她始终强大，因为她感恩于爱情。
这样一个减少了浪漫色彩的三毛，更让我想起现在的我最喜欢的一个女散文家李娟，她们都像三毛翻译的漫画小姑娘玛法达，彪悍于莽苍世界，却永远保有天真质直之心，而她们就这样赢得肉身自由之外更重要的丶因为无悔所以坦荡的灵魂自由。三毛之死，理应理解为她对自由的最后一次主动出击，尤其当你在书信集中看到这个世界的不自由正在一一收拢：以名声丶以两个月24场演讲的压力丶以自私的男人……但她并不求助，因为她知道自由始终守候在她身体深处，生死，不过是去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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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的春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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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诗人、作家、摄影家。
曾出版诗集《春盏》、《野蛮夜歌》，散文集《花着身》、《衣锦夜行》，评论集《反调》、《波西米亚香港》、《游目记》，摄影诗文集《寻找仓央嘉措》、《我城风流》以及小说集、摄影集等二十余本。
香港艺术发展奖年年度作家。
微小编｜欢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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